文/张越

  从小时候开始说吧。我记事晚，读王朔的《看上去很美》时，我特别吃惊，他能把婴儿时的感觉记得那么清楚，写得那么真切。我不行，我能完整地记住的事情，恐怕要到五岁以后了。

  大概也就是五六岁时过春节，我穿着一身新衣服，被妈妈领着出去串门儿。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家境普通，父母上班，都是一般职员，我和姐姐两个小孩儿，加上一个姥姥，算是不穷也不富的人家。串门儿的路上要穿过朝阳门外吉市口一带，那里现在都是商厦和几万块钱一平米的楼盘，当年是贫民区，一片低矮破旧的小平房。走着走着，妈妈小声说：“你看那个小妹妹多可怜！”

  我才注意到，一个比我小的小女孩，蹲在墙根，一边双手捧着一个窝窝头啃着，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往来行人。妈妈继续低声提醒：“你看你有新衣服穿，她没有，过年了，她还吃窝窝头，这么冷的天，蹲在厕所边……”

  于是我仔细看她，她穿着又脏又旧看不清颜色的棉袄棉裤，里面好像没有秋衣秋裤，空心穿棉袄是绝对不暖和的。小辫子编得很乱，脸也脏，手是皴的。平房区的公共厕所的骚味儿远远就能闻到，但她浑然不觉，大概早已习惯，只管蹲在厕所墙边天寒地冻地啃着她的凉窝窝头。我看她，她也看我，我走过去很远还回头看她。她看我，也许并无深意；我看她，有了孩子平生第一次的同情和怜惜，那是我第一次为别人而不是为自己难过。一直到今天，在很多时刻，很多场景下，我都会想起那个女孩，想起她，我就真切地感到冷，孤单，没有希望……我也很感谢我的妈妈，她适时的提醒打开了一个孩子看世界的眼睛，并将善良的种子埋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再说说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一件很讨厌的事，但对我很重要。大概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我学习很好，说话伶牙俐齿，穿得也干净。这种女孩儿都会当个小干部，很不吃亏的样子。有一天放学，跟一帮同学在操场上玩儿，书包就堆在旁边的地上，忽然，有个同学说：“张越，她动你书包！”

  我看见一个低年级女生在动我们的书包，她没有打开包，也就是说，她绝对不是在拿别人的东西，可能只是一个人在操场边闲得无聊，见堆了一地模样各异的包，随手扒拉着看了一眼，就是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竟然跑过去，抬手抡了那女孩儿一个嘴巴，厉声说：“你敢动我东西！”同时，我有一丝得意，觉得自己很狂。

  围过来很多同学，无人劝架，可能他们都觉得我挺狂的，那时候崇尚这个。被打的女生又矮又瘦，一声不吭，满眼惊讶和畏惧，一直呆呆地看着我，我有些尴尬，也不知如何收场了，僵持了半天，假装没事儿地对大家说：“别理她！咱玩儿去。”随后跑开了。我不知那个挨打的女生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平白被一个大个儿恶人欺负了对她的心理有过什么影响，我只知后半场我玩得很不开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打人的感觉很恶心。如果对方反抗了可能会激起我犯狂拔份的热情，但上帝保佑她很懦弱，她的忍受让我讨厌了自己，后来常在影视剧里看到打耳光的情景，都被处理得很帅很解气，但我不喜欢看。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在戏剧中，不管任何人打任何人，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喜欢。

  这件事我回家没说，而且有好多年的时间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报应是几年后来的。上世纪70年代末，中考恢复的第一年，我以全满分的成绩考上了一个极有名的中学。我的同学全都是各个小学的尖子生，结果，我再也不拔尖了，我甚至算得上是个差生，这对于一个一贯自以为是的女生是极大的羞辱。一天，上数学课，这是我最害怕的课，老师照例叫一个同学到黑板上演算一道例题，那天轮到我，我哆里哆嗦地在上面做题给大家看，我完全做错了，自己还浑然不知，而那道题还很简单，老师大概也不耐烦了，就指着我问大家：“她做得对吗？”大家齐声说：“不对！”其后都笑了，一片笑声中，一个同学的议论声冒出来：“这傻逼！”在我们那种学校里是没有人说脏话的，现在脏话都骂出来了，显然我已经笨到令人极不耐烦的程度了。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一个一贯优秀的女孩儿被瞬间打掉自尊的心情，尽管后来我被安慰，骂人的同学受到批评，但这于事无补。我巴不得自己死了，来逃避这种难堪，而且在其后很长的时间里，我恨那个损我的同学，那也是个尖牙利齿的女生。

  后来我常想，为什么那个同学可以侮辱我而我无能为力？因为在彼时彼刻她比我聪明比我优秀。为什么我当初可以打另一个女孩儿？因为我比她强大比她狂。为什么一个更有力量更优秀的人就可以蔑视伤害一个没力量不优秀的人？那么所谓的优秀和强大又有什么意义？在“欺负人”这个可耻的角色上，我跟那个骂我的女生有什么区别？在“被欺负”这个可怜的角色上，我跟那个被我打的女生又有什么区别？其实每个人都害人，每个人都被害，可我们只知自己的苦，却不知自己施加给别人的苦。以前，我很骄傲，后来我把骄傲当成魔鬼，日日与它挣扎，每当我看不起什么人，瞧不上什么事，我就问自己：“你凭什么？”

  还有一件小时候的事让我记忆深刻，大概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有一个冬天的夜晚，父母下班晚了，还没回来。外面很冷，屋里灯光昏黄，一片寂静中我清晰地听见闹钟“滴答，滴答”地一直走，忽然想到：“每滴答一下，就是时间又走过去一截儿，就这么一直‘滴答’下去，我就会死了吧？死了我就没了，没了是什么？是一个大黑洞吗？”想到这里我非常害怕，父母回来了，我依然怕。因为“死”这件事没人能帮我解决。其后，“死”成了我的一道题，我解了它几十年，今天我庆幸我很早就抽中了这道题，并且能部分地解答了它，而且，我还有时间继续答。

  几年前，我采访过一个肿瘤科大夫，问她：“你送走那么多癌症病人，他们在面对死亡之时什么样？”

  医生说：“大多没有思想准备，忽然面对，基本都崩溃了。哭的，闹的，求的，什么样都有。”

  我问：“什么人会死得平静点儿？有尊严点儿？老人比年轻人好一些吗？男的比女的坚强些吗？受教育高的，见过世面的好点儿吗？”

  医生说：“不是，跟年龄、性别、地位毫无关系，好像被爱的多些，付出爱也多些，总之体验美好情感多些的人走得会更平静些。”

  医生的话也是我小时那道题的部分答案。

  我说了些零碎的小事，因为我生活在一个普通的环境中，我曾一度为自己的阅历不够丰富曲折而自卑。后来我长大了，工作了，当记者了，开始有所谓的“大事儿”和“阅历”了，我才知道小时候的心理经历对一生很重要，因为你怎么思考那些小事儿，就会怎么面对那些大事儿。■

  回声

  因为《行者》，我成了《现代快报》忠诚的读者。

  ——南京读者 毕飞宇

  关于《行者》可成为学生作文参考范文所想——

  《行者》的作者，一部分是职业作家，一部分是“杂家”（我把非职业写作者都归在此列）。这就决定了《行者》上的文章，一部分是文字极讲究的；另一部分来自多个领域，故文章涉及的知识面宽，且因与职业作家同场竞技，又是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媒上发表，故文字表现也是尽可能好。

  两类作者都明白文章要言之有物，“物”的标准不仅是有写实的成分，更蕴含思想。

  于是，好的文章的三个要求就都有了：文字好，多知识，有思想。且现成摆在那里，一篇是一篇，实实在在。

  经过“把关人”用心约稿选稿编稿，报纸在今天的好处应是精品提供者。反之，如果上网，信息虽海量，但往往良莠难分。

  传统媒体和自媒体各有其长，其实是分别对应着人的被动与主动这两种本性的。

  中小学生学习作文，应多看范文，但学校里提供的更多是经典，经典是必须的，但问题在有些时过境迁不易领会。报纸的文章一般属于时文，时文的问题在于难成为经典，但经过上述认真的“编辑”过程，在我看来，“行者”上的文章已经够好了，而且每篇一两千字，正是学生作文一般要求的长度。

  ——广州读者 李先声

  快进，如同开疆拓土，或许与延伸生命的长度有用；但是，唯有慢摇，我们才有细细品味生命的可能。《行者》就是旅途中的一个茶座，让我们在步履匆匆中停下来，喝杯清茶，听听鸟鸣，然后再上路。

  ——南京读者 C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