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建华
1992年,得到江苏文艺出版社支持,我与汪曾祺商定,为他编辑出版一套《汪曾祺文集》。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最初我向他谈文集内容设想时,他对戏剧单独列卷十分高兴,但在自序中,谈到戏剧时,却仅在文末写了这样短短几句话:
京剧原来没有剧本,更没有剧作家。大部分剧种(昆曲、川剧除外)都不重视剧本的文学性。导演、演员可以随意修改剧本。《范进中举》《小翠》《擂鼓战金山》都演出过,也都被修改过。《裘盛戎》彩排过,被改得一塌糊涂。我是不愿意去看自己的戏演出的。文集所收的剧本都是初稿本,是文学本,不是演出本。
有人问我以后还写不写戏,不写了。
有意思的是,在这一节文字之前,他说:“我写的文论大都是心平气和的,没有‘论战’的味道。但有些也是有感而发的,有所指的。我是个凡人,有时也会生气的。”在紧接着谈到戏剧时,他非但一点也不心平气和,反倒是生了很大的气;明显在发火,表现出少有的不冷静。
生气的深层次原因,是他提高京剧文学性的理想受到挫折。他所写剧本的文学水平之高,得到普遍的赞扬,但除了《沙家浜》外,大多数剧本未能搬上舞台。 “文革”后期,他在给剧作家、戏评家徐城北的一封信中说:“当年进入梨园,就是想继续二十七年前的旧志,和京剧闹一闹别扭。不料京剧的传统比城墙还厚,一拳打下去,只弄得头破血流……”
他说:“决定一个剧种的兴衰的,首先是它的文学性,而不是唱做念打”,这种绝对化的论点就很值得商榷。他在谈论小说创作时说:“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他以这样的认识写出独具一格的小说;但当他在写剧本时也以写小说的观点进行冲决,就很难不碰壁了。
这个难题在他1962年刚到北京京剧团任专职编剧后不久就初显端倪。他写的第一个戏是《王昭君》。据他好友杨毓珉回忆:“戏写得挺秀气,特别是刻画昭君离别故土,踏上风沙漫漫的胡地征程时的心理状态,如泣如诉……可是情节过于平淡,很难抓住观众,上座不高,上演四五天后停演了。”对此看法表示认同的大有人在,阎肃这样评价汪曾祺:“他不擅长结构剧情,长处在于炼词炼句。写词方面很精彩,能写许多佳句,就是在夭折的剧本里也有佳句。”
我总觉得,对从事剧本写作的汪曾祺来说,最理想的状况是,先有一个成型的戏剧框架在那里,这样,他就能避开 “不擅长结构剧情”(戏剧性)之短,而能发挥其精于炼词炼句和塑造人物(文学性)之长。事实好像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经汪曾祺改编再创作的戏剧作品,与他据以改编的原作相比,无论作品立意、人物塑造、唱词写作,各个方面都会焕然一新,有了公认的质的飞跃和全面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