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其盛
说起来只是一瞬间的事,父亲歪倒下去——那瘦精精的身架甚至没容我弄清是怎么回事,便惊心动魄地坍塌于我的窗前,直觉以1/125秒的速度告诉我:出事了!
不管当时我冲出扑救的镜头是多么神速,不管父亲被架起后是如何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事实终于无可改变地摆到了我面前——X光拍片报告:左脚第四、五趾骨两处骨折!80岁的人了,遭此大难,罪过!罪过!
据他说,到我窗前,仅是为了给孙子,也就是我的儿子送帽子——小家伙忘性大,在爷爷处做了作业忘了将帽子带回去,老人恐其次日一早上学挨冻,便就近送到窗口,谁知踏空了窗台下的阳沟……
好在其他无损伤,也算不幸之大幸。
那天在医院,眼瞅着医生将纱布石膏层层叠叠地缠上父亲那略呈干枯状的腿脚,心头酸溜溜地直想狠咬自己一口:千不该,万不该,让古稀老弱之身负此重累……
父亲也真够倔的,那么沉那么硬的家伙裹上脚,身子板一挺,就站了起来,让我扶他下楼回家。我坚持不准,要背他,他推让再三,见无望,才十分不情愿地趴在了我的背上。
生平第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父亲的重量,感觉到了生我、养我、托我、举我、施我以血脉精魂的大山的重量,那是一种该怎样让人言说的重量呵——轻轻的,松松的,绝少始终根生于我意识里的那种铁和石的质感。
父亲真的老了——我一边毫不费力地沿三层楼顺级而下,一边听凭内心一丝怅然无拘束地扩充,一幕景象突然在眼前重现——
三十年前,我和我现在的儿子一样上五年级。那回,我染上了痢疾,一周多泻了个天昏地暗,站在地上两腿一直打飘。整天早出晚归拼命干活的父亲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和母亲一道带我去看病。从家里到医院,约有大半站路程,父亲背着我,那因干力气活显得特别厚实有力的肩膀隔着衣裳传递着热度,我不禁产生出小鸟依窝的暖意。
可能是我过于瘫软或者父亲心中火急的缘故。渐渐地,那肩上的热度有了温湿的感觉,喘息声也变粗、变急了……坚持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了医院的大门,父亲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弯下腰,让我双脚落到了地上。我想,他是要调整一下体位,缓一缓劲了,站好后,身子稍一前倾,又趴上了那给我万千慰藉的双肩。
父亲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挺身站了起来,他往上冲了冲我,说:“就这么几步路了,想让你走一走的……”我无言,像怕失去依靠似的更牢地箍紧了他那带汗的肩胛……
当年背我的父亲而今就在我的背上,他也许早就记不起背我时的那份沉重了,而我,现在不仅记起了,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现时他的分量——那份促人心悸的轻、那份非虚非幻的重。是的,有一种难以负载的重压正排山倒海地向我奔来……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那顶帽子,那顶被遗忘的帽子,它是儿子的,又何尝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