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师大典于1949年5月1日在国府路（今长江路）国民大会堂进行。周兴率领赵苍壁、刘秉琳及全体处分局长参加了庆典，其余是解放军指战员和各界的干部群众，共计三千四百多人。

　　三天前，经过中央批准，南京解放后第一届领导班子正式成立，刘伯承任市委书记并以军管会主任的身份兼任南京市市长，宋任穷任市委副书记，柯庆施担任副市长。

　　这是一座独领风骚的大会堂，它坐落在宽阔、绿树成荫的国府路上。此刻，它挂出一条耀眼夺目的横幅：庆祝南京解放会师大典。而门头上方的原国民党主席林森手书的“国民大会堂”几个字，已经改为“人民大会堂”。一字之变，却包含着历史沧桑的巨变。一年前，就是这里，蒋介石匆忙召开“行宪大会”，实行所谓的总统制。没料到，他那尊总统宝座还未焐热，一年后，还是在这里，共产党人竟然召开有史以来人数最多、规模最大、气氛最为热烈的会师大典，里程碑式的意义旷世空前。

　　此时的会场内，一派欢庆胜利的喜气景象。金丝绒幕布上悬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画像，中间过道上铺就的一条红色羊毛地毯笔直通向主席台。主席台两侧插着十面鲜艳的红旗，红灯笼、红花朵和红绸带相间交错，从高高的红天幕上垂下来，映红了每一张饱经风霜的笑脸。那喜悦那灿烂那辉煌，让从延安抗大礼堂走出来的老冒们目眩头晕。

　　晚七时整，耀眼的聚光灯准时亮起来，蓬荜生辉，富丽堂皇，雪亮的光柱直射主席台入口处，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宋任穷满面春风，在一阵急风暴雨般的掌声中，神采奕奕地走上主席台。顷刻，鼓乐齐鸣。全场代表齐声放歌《跟着共产党走》、《团结就是力量》……

　　当宋任穷宣布刘伯承书记讲话时，会场爆发起雷鸣般的掌声。刘书记整整衣帽，走到讲台前，待掌声平息后，声如洪钟般地宣布道：“同志们，战友们，各界同胞们，国民党反动派老巢南京的解放，是党中央、毛主席英明领导，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英勇作战，是广大人民群众大力支援、地下党密切配合的结果……今天，我们解放了南京，明天，我们还要解放全中国！”

　　场内立刻爆发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周兴、赵苍壁、刘秉琳和那些代表们激动得热泪盈眶。

　　刘书记讲完话，小平书记走上前台，两眼炯炯放光，神情无不洋溢着喜悦之色。他手里拿着一纸急电，向台下挥了挥：“同志们，刚才我们收到中共中央《五一伟大节日，电贺南京解放》的通电。”

　　他的川音倍加明亮：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刘伯承、邓小平诸同志，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陈毅、粟裕、谭震林诸同志，两大野战军全体指战员同志们，其他各野战军地方军及南京各游击队员们，全国工农商学各界同胞们：

　　我人民解放军第二、第三两大野战军执行人民解放军总部命令，奋勇出击，横渡长江，敌军望风披靡，南京迅速解放，国民党反动统治从此宣告灭亡，江南千百万人民迅即重见天日，全国欢腾，环球鼓舞。此皆我前线将士英勇善战，后方军民努力支援，江南民众奋起协助，其他野战军地方军一致配合行动所获的成果。当此伟大节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特向你们致以热烈的祝贺。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对外勾结帝国主义，对内纠合一切黑暗势力，建立以南京为中心的反民族反人民的血腥统治，业已二十二年。全国人民痛心疾首起而反抗者，先后不绝，国民党反动派恶贯满盈，既发动反革命内战于前，又拒绝和平协定于后，自以为长江天险可以阻挡人民解放军前进。不意人民解放军渡江三日，南京反革命中心即告覆灭……尚望前线将士继续攻进，后方人民努力生产，各界同胞齐起协力，共同为消灭反革命残余力量，解放全国人民，建立统一的民主的新中国而奋斗。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一九四九年五月一日

　　小平书记余音未尽，人们胜利的喜悦喷薄而出，使整个会场顿时变成欢呼的海洋。接着是由群众和部队文工团排练演出的歌舞节目……会师大典持续了足足五个小时，直到次日凌晨才宣告结束。

　　只要没问题，悉数收编

　　社会治安秩序渐渐走上正轨。大典之后，南京局党委认真研究挂牌事宜，细化挂牌方案，研究了许多细节问题，诸如基层所队的领导班子是否已经搭配起来，部队、解放区和地下党来的干部间配合协调得怎样，各级干部的分工是否明确，参加成立大会的留用警察代表是否都通知到了，以至于着装、警容仪表等等。待一一得到肯定答复后，周兴终于舒了口气。他说：“都给我认真点儿，这也是形象啊！”安排完这些，商量对打入伪警察系统里的地下党员和外围关系的工作安排，还有原国民党警察留用政策问题。

　　成立大会于5月16日举行，会议室白墙红幕，高悬着的“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成立大会”大红横幅。台下一排排长条凳上早坐满了来自各单位的代表。这时，不知谁嚷了句：“周局长来了！”所有目光顷刻间聚于一点，全场寂然。

　　周兴偕南京局几位主要领导，相继走进会场。他板儿寸发，上穿皮夹克，下着黄军裤，脚蹬锃亮长筒皮靴，靴钉发出“咔嚓咔嚓”声，头一回亮相，多少给人一些苏联“契卡”的风采。

　　“……同志们，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今天正式成立了！”周兴铿锵有力地宣布道，他按了按台下的掌声，“国民党二十二年的独裁统治被推翻了，中国人民渴望的日子到来了！然而，正如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

　　会场寂静无声，人们神情专注地听着记着。周兴朝下面望了望，继续说道：“今天在座的，有披着硝烟从枪林弹雨中厮杀出来的人民解放军指战员，有劳苦功高斗争经验丰富的解放区干部，还有……特别在胜利前夕认清形势，晓以大义，反戈一击，站到光明一边的原警察代表……希望同志们加强团结，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努力把工作做好。不辜负毛主席，不辜负全国人民的重托，为建设一个新南京贡献自己应该贡献的力量！”

　　端坐在会场一隅的国民党警察留用代表，此刻心情却另有一番滋味。尽管他们也为南京城能够完好地回到人民的怀抱而祝贺，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一条光明大道，但心底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替蒋家王朝效命多年，曾为独裁机器上一粒螺丝啊！共产党会如何看待自己呢？命运的小船又将驶向何方？

　　周兴望一眼台下正紧蹙眉头的留用警察代表，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直截了当道：“咱知道你们在想啥，啊？你们对人民政府的政策还不了解，担心不被人民谅解，担心被遣返原籍，更担心今后和家人的生活没着落……有这样或那样的担心，不奇怪，但是现在可以郑重告诉大家：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留用警察代表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现在，”周兴加重了语气，圆润而富有穿透力的嗓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尽管诸位从事过旧职，但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认清形势，弃暗投明，站到人民的一边来，我想共产党和人民是欢迎的。共产党的政策早就约法三章，除怙恶不悛和罪大恶极，对国民党大小军政官员，当然还包括在座的原警察代表，只要不反对共产党，不反对人民政府，一律不加俘虏，不加逮捕，不加侮辱，凡有一技之长而无严重劣迹者，人民政府将分别录用。毛主席说过，不管什么人，只要愿意为人民做一点事情，我们都欢迎。毛主席还风趣地说：‘我们把国民党政府的人饭碗打破了，如果不给人家饭吃，人家就要另起炉灶，因为人总要吃饭的……所以三人的饭五人匀着吃，房子挤着住……’总之，按照他老人家的指示，咱们对原警人员一律实行留下来的政策。”他说话时总是那么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感染着每一个与会的代表。会场里顿时响起激烈而雷鸣般的掌声。

　　赵苍壁（公安部长任上离休）抓准时机补充道：“同志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现在，欢庆的锣鼓已经敲起来，但光有锣鼓声是不够的，因为锣鼓永远敲不出一个安定幸福的社会秩序来。眼下，南京的治安形势还有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诸位在大城市治安管理中具有的丰富经验，正是新生人民政权急需的，希望大家丢掉包袱，轻装上阵，让我们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新警旧警齐心协力，尽快把金陵古城正常的社会秩序恢复起来！”

　　这番话，令留用警察代表万分激动，热泪盈眶。这就是说，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不仅原谅了他们的过去，还给他们重新生活工作的机会，真是一个比天还大的喜讯。他们又惊又喜。

　　这些人曾饱尝国民党官僚倾轧排挤的滋味，看够了旧官僚的贪婪和腐败，军阀的暴戾专横。现在，作为胜利者的代表——局领导，讲话如此恳切，语气如此亲切动人心弦，明爽深刻，意味深长，令他们感叹不已。会场上只短暂地静默了片刻，掌声便猛然而热烈地从四面响起。

　　赵苍壁的思想教育工作见缝插针，通过刘伯承，邀请35军文工团为原警人员专场演出了歌剧《白毛女》。演出结束后，史巡官大受震动，他冲到舞台前，攥紧拳头高呼：“黄世仁，你死有余辜！”看完《白毛女》后，他坚决要求参加新的警队。有位女警亲眼目睹了新警队纪律严明，和国民党警察有天壤之别，深受感动，一向思想进步的她很快加入了公安总队。还有一人的父亲是国民党政要，南京解放前，家人给他买好了去美国的机票，他不为所动，成立大会召开后强烈要求留在新警队……

　　“不学习哪儿行呢？”

　　共产党人在中国取得历史性伟大胜利后，那种大范围的拼刺刀式的斗争逐步减少，甚至在一段时期内可能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局部的单个儿的刑事斗争，就高层面的国家安全问题而言，“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这是建国之初周总理在第一次全国公安会议上说的，他还说“……军队可以备而不用，而你们是天天要用的，是一时也离不开的。”总理的话语句句敲打着周兴，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用当然没问题，问题是这帮人没点儿专业知识专业技能哪儿行呢？这事儿得从领导干部抓起。”回到南京，周兴决定对处分局长进行系统法制培训，没想到却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这些处分局长大多数是穷苦人家出身，从儿童团员干起，没读过几年书，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都在三四十岁上下，论级别，都在师、团级之间，说起刑事侦查理论，没几个明白，但是论破案擒敌，几乎个个战功显赫，有着丰富的指挥侦办大要案件的实战经验。这帮人的自我感觉一个比一个好，认为啥血雨腥风都挺过来了还学个啥？纯粹多此一举。周兴早摸准了这帮人的脉搏，在给各单位的通知中下了死令：各单位一把手必须参加，任何人不能替代，想不去也可以，就地卧倒免职。

　　那时，警校从国民党手里接管过来不久，授课的大多是留用的国民党中央警校教官，精通古今中外的警察史警政制度，这是共产党警察欠缺的，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和赫赫的战绩。所以，这些处分局长哪个没有看家的本领可吹牛的本钱？精通刑事理论而无实战经验的教官和不懂刑事理论而有着经典战绩的学员之间的冲突也就无法避免了。

　　上警察史课时，一位分局长是周兴的爱将，他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连讽带刺道：“学破案就学吧，无非是紧急出动、勘察现场、组织排查，追捕案犯。老子这么些年玩儿的不就是这些吗？还用你教？学啥警察史？废话连篇，竟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就是把书本一字不拉全背下来，顶个屁用？”

　　教官被噎得目瞪口呆。

　　出个挑头的，其他不想学的便兴风作浪起来，各自发表着自己的观点，一时间辩得额头出汗，唾沫飞扬，辩了很长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把矛头又一起指向了教官，一口一个“他娘的”“狗日的”，好像教官就是国民党警察的化身，理由明摆着，以往不管戴笠还是毛人凤都是咱们的手下败将，现在你一个旧警有啥资格当新警的教官。

　　一个“旧”字就很伤人了。这位分局长挑动学员斗教官的情况很快传到周兴耳朵里，上午课程一结束，该分局长就接到了局办的通知：立即去局长办公室，而且跑步前进，不得延误。

　　周兴满脸的峻色，无言目视这位分局长三分钟，然后平静地问：“几天没见，咋样？有啥想法儿没有？”

　　这位分局长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没啥事儿，就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局长，您是知道的，咱文化底子薄，是个干粗活的人，带队伍上案子还能对付一阵子，现在非叫咱学习，还不如撤了咱……您还是让咱归队吧，有案子，咱第一个上，要是拿不下来，您砍咱的脑袋……”

　　周兴看他一眼，笑笑说：“你太谦虚了，咱承认你小子脑袋瓜儿够用口才很好，既然这么聪明绝顶，当学员似乎有点儿委屈了，为了弥补咱的过失，请你给大家当教员。”

　　分局长一听傻了眼，表情不自然了。他黏黏糊糊地好不容易吐出话来：“局长，您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咱这点儿底子您是知道的，咱不是那块儿料呀。”

　　周兴不瘟不火，一脸严肃：“不用你用谁？那么多大要案都成功告破，一个小教官能干不好？咱相信你有能力干好这份差事，你收拾一下，现在就搬出学员宿舍，我马上跟校长打个招呼，给你调配一间教官宿舍，学着干吧。”

　　分局长磨蹭着不肯走，他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舞刀弄枪还有点感觉，可往讲台上一站，场面上的话弄不了几句。于是，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嗫嚅着说：“局长，您就饶了咱吧，就咱这熊样干不了这行，还是让咱归队吧。”

　　周兴的火气已经憋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分局长就跟遭电击似的猛然从凳子上跳起来，重新站好立正姿势。

　　周兴怒不可遏地大声喝道：“好你小子，看来能耐见长啊，你不守课堂纪律，你带头顶撞教官，你聚众闹事，你了不起呀，你还像个局长吗？你给咱站好喽……”

　　这位分局长从没见过周局长发这么大的脾气，知道这回麻烦给惹大了，大气不敢喘一下。

　　周兴火气冲天地大声训斥道：“告诉你，你现在不是啥革命功臣，也不是啥分局长，你是个学员，是个学生，是学生就要尊重老师，不管你的老师以前做过啥，只要现在还是你的老师，你就得尊重他。哼，刚破了几起案子就了不起了是吧？就老子天下第一，谁也瞧不上眼啦？你小子有点儿骄傲啊，骄兵必败，你懂不懂？不服气是吧？现在就命你当教官，咱这个局长和学员下午就做你的学生，咋样？告诉你，当不好这教官咱一样砍你的脑袋。”

　　分局长被损得够呛，苦瓜着脸哀求道：“局长，咱身上的毛病您比谁都清楚，求求您就别让咱出洋相了。”

　　周兴眼睛瞪着他：“那你说，想干啥？”

　　分局长不敢啰嗦了，忙不迭地说：“局长，咱……咱能干啥？当然是当学员，做学生！”

　　……

　　那时，南京局的干群关系、警民关系密切而朴实，应该说是历史上的好时期。队伍作风硬朗，廉洁高效，别说索贿受贿没有，就是“白看一场戏，白喝碗馄饨”一类的现象也绝少见，否则就要开你的班务会，处处体现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精神。

　　注：本文作者撰写的长篇小说《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将在近期由公安部群众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以同样的格调大力颂扬了60年前南京警队革命英雄主义、集体主义和公而无私的精神，是一部不多见的好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