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听同事钟小羽说,黄蓓佳大姐又将推出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大致可以看作《野蜂飞舞》的姊妹篇。我连忙问她,书名叫什么?她答《太平洋,大西洋》。如此宏阔浩大的题目?我立刻想到的是王安忆的《伤心太平洋》。王安忆这部小说,不同于《纪实与虚构》多写他的母系家族,而是写他的父亲一脉,很见功夫。王安忆这样说道:那时候,父亲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热心于戏剧和救亡,他跟随歌剧团从新加坡出发,贯穿了马来亚,最后去往槟城,一路唱着抗日的歌曲。那也是七八月的南季候风的日子,热带的阳光把他晒得焦黑。我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短裤、皮肤焦黑的少年,随着这少年的出现,我心中突兀而起一股伤痛之感。这伤痛之感从浩荡的海面陡然升起,弥漫,渗透,阳光也变得彻心的伤痛。但黄蓓佳的《太平洋,大西洋》又会给我们讲述怎样的故事呢?是家族往事?是海外华裔?是学子留学?急不可待,找来初读,大出意外。依旧深情款款,依旧收放自如,但不同的是,复调的结构,时空的交错,今昔的对比,令人倍感作者驾驭此类题材的举重若轻,功力深厚。
这是一个引人入胜层峦叠嶂寻找觅人的故事。人海茫茫,风云变幻。细细想来,不同阶段,多少人事遭逢,往往是转瞬即逝,再无机会重逢话旧,共同回首。有爱情的失之交臂,有亲人的海角天涯,有繁华落尽后的世故苍凉。诗人赵铠的母亲,乱世之中,漂泊海外,母子别后,再无音讯。但作者讲述的不是凄婉爱情,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少年友情。镇江丹阳,曾有一座音乐幼童学校,在这样的一座共和国诞生前夜的特别学校内,有两个少年在此相逢,成为知心朋友。人如浮萍,世如乱麻。两人在天崩地裂之时,在南京下关分手。漂泊远行者承诺要送给这个唤作师念东的好兄弟一个吹小号的铜嘴。彼此约定,依依惜别。几十载春秋寒暑,已经定居都柏林的海外侨胞对此仍旧是念兹在兹,牵挂在心。这个师念东人在何方?一切可好?跨越两大洋的寻找就此展开,这一番借助于当下音乐少年对当年音乐神童的寻找,真是扣人心弦,跌宕起伏,令人欲罢不能。
这是一个不同时代少年故事彼此映照元气淋漓充沛丰盈的故事。当下的音乐少年,参与的是荆棘鸟合唱团,新时代的综合国力,新时代的文化倡扬,新时代的八面来风,新时代的放眼世界,小小少年出国海外,游学演出,获取荣誉,已经不再稀奇。丰子悦、甘小田、林栋三个聪明伶俐的音乐少年在都柏林邂逅老华侨,热心转送小号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开始了“猎犬三人组”一番生动有趣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探究寻找。寻找的过程,与爱尔兰老华侨电邮往还的交流,又展示出抗战胜利之后到1949年开国大典之间的一座乱世校园的前世今生。办学老校长的艰辛,校工父子的勤勉,做饭师傅因采摘莲藕的猝然而死,来自费城交响乐团吉姆的遭遇,更有师念东外公家的复杂,父母的奇异背景,小小少年独立生存走上音乐之路的离奇。故事的曲折跌宕,因为工笔细描的温婉别致,因为深入其中的娓娓道来,会让人想起不少被遮蔽的云烟往事,如司徒雷登的中国办学,如赛珍珠在镇江的云烟过往,如李提摩太在三晋大地的呕心沥血,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这是一个看似轻盈欢快实则浸透沧桑家国的哀挽离歌。作者坦言,这个故事的雏形胚胎在她心中孕育已久。“这个故事的起因,要早于《野蜂飞舞》,虽然两本书在历史背景的设置上有某种传续”“关于七八十年前的幼童音乐学校,确有其事”“踟蹰当中,先写完了一部沉重的《野蜂飞舞》,又写完了一部轻盈的《奔跑的岱二牛》。在这两本之前,甚至还有一本《童眸》完成在先”。故事是需要涵育培养的,契机是需要不期而遇的,好事多磨,文章天成。静心等待,机缘来临,灵光乍现,厚积薄发。作者以复调的形式,在两种时间、两个空间之间来回自如切换,天衣无缝,以类似侦探小说的外壳,通过“猎犬三人组”中三个孩子的良苦用心坚持不懈,加上网名为“福尔摩斯我师傅”一神秘女性的意外插手,打捞起了一段令人泪目感慨莫名的“音乐神童”的成长旧事。从轻盈时尚的全媒体时代的全新元素到都柏林、墨尔本、费城甚至太平轮沉船事件、荆棘鸟合唱团等地名、名称的自然出现,还有许多音乐史上的经典名曲、乔伊斯、叶芝等经典作家等提及,营造出一种典雅大气的书香氛围,勾连出沉重悲悯令人伤怀的历史遗案, 如此结构设计,如此中西纵横,如此历史现实,如此横无际涯地跨越两洋,既有往事越千年的横无际涯,又有俯瞰小小寰球审视人世悲欢的从容不迫,既有代入感,更有沧桑感,既有万丈雄心,更有体贴绵密,而师念东成为师东来之后的投笔从戎沉默工厂经年的与音乐绝缘,酷肖王安石金溪民方仲永泯然众人的人生悲剧,更有他晚年的孤独痴呆,对一切过往荣辱的浑然不觉,一改诸多所谓儿童作品的肤浅直白,传递出撼人心魄的文学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