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说是画友,其实有点儿亵渎了这个画字,也有点儿自抬自高的意思了。因为我俗,且不懂画;可我这个友人,确是大画家。
友人姓钱名大经,正儿八经是我中学同学,风雨五十年的交情了。想当年,他和我一样,成分不好,学习好,我们经常在一起编学校墙报,我的文章,他的画。墙报涂完,我俩会坐在操场背风的小土坡上,议论我们的前途,担忧国家的未来。毕业后,各奔东西,联系较少。只听同学说,十年动乱结束,恢复高考,他考取大学,攻读的还是美术。再后来听说他去了美国,天涯海角,以为从此再无交集。只是每年祭奠30万南京大屠杀同胞时,看着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围墙上一排悲惨大型浮雕,想起这还是大经上世纪八十年代旧作,便会想起他。十年前,我在读报时,突然读到纪念馆扩建,用青铜重塑那组浮雕,作者竟然还是钱大经,发现他身份已是南京艺术学院的特聘教授了。丢下报纸骂一声:这个家伙,老龙归旧窝,又回来了!
当天就去看他。从此交往甚密,经常去他那里转转,想沾染点艺术气质。听说他如今画可值钱了,顺手拣两张他画废的,说不定若干年后也是宝物。奇怪的是,每次去也不见他画画,一会儿摆弄一块城砖,一会儿搓揉一团泥巴,身上还裹块围裙,像街边炸油条的小贩。我说你怎么搞得泥瓦匠似的,他说他现在主攻城市设计,亟须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汲取营养。我说,那你要丢掉画笔么?他搔了搔极短的发根,耐心解释说,城市设计也是美术,而且是更现代更具挑战性的美术。比如这次纪念馆的青铜雕塑,没有画稿,哪来一个个生动的人物?我恍然大悟,说你不是泥瓦匠,改雕刻匠了……大概他觉得再说下去也是对牛弹琴,笑笑打住,继续在墙上画他的城砖素描,桌上摆着一溜粗粗细细削好的铅笔。看他一丝不苟的样儿,我估计画完那块破砖,起码要一年,比孟姜女哭长城还费劲。实际上,我拼命恭维他过去的画好,是因为我前两天来,无意中看见门背后一幅油画,哇,真人大小的比例,一个浴后美女,背对画面,湿漉漉坐在凳上,婀娜的腰肢,丰润的翘臀,还有微微侧露的娇媚面容,让人看了神驰万里。我一边瞎三话四,一边角角落落地翻找。他说你在找什么?我说,前天看到的美人呢,你金屋藏娇收哪里了?他说,哦,那是我在美国写生的一幅习作,昨天正好一个朋友来,喜欢,给他拿走了。拿走了?我大叫一声,我也想要,没好意思开口哩!他信口说,你要喜欢,以后有空画了送你。我说不行,你现在画的全是砖头瓦碴子,我不喜欢。说话间,桌底又翻到一幅人体写生,虽然这幅睡榻上的油画直露些,但那青春的肌肤,美妙的曲线,还是让我垂涎三尺。生怕他反悔,脱下衣裳裹了就走。
其实这幅我爱煞的油画拿回家,也引起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挂客厅里,老妻坚决不让,说一丝不挂的,像什么样子?挂卧室,老妻说那我还睡不睡觉了?挂书房吧,书房四壁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橱,没丁点儿空地……幸好老妻也很崇拜大经,最后总算在卫生间里,给这个美女找到一处地方安身。
上周他和高欢在雨花美术馆搞了个展览,我去看了。这家伙真的转向了,不画人物,专画城砖,灰冒冒的,或堆作埃及金字塔状,或一块玉体横陈。凑近画面,笔触极有质感,经月累日的粗细线条,宣泄着作者强烈的主观情绪;富有变化的砖纹肌理,蕴含深厚的历史韵脉,久看令人头晕目眩。难怪著名画家陈丹青推介这次展览时,说他俩是金陵画坛的怪人。尤其是钱大经的作品,“耿介严谨,纪律分明,令我有几分害怕!”
那天画展我是大清早独自悄悄去看的。这个懒鬼,居然还未起床,发微信让我等他一下,说马上赶过来陪我。我说不用,一来怕他再笑话我不懂画,二来美术馆离我家很近,万一他老兄提出顺便到我家坐坐,看见他那幅价值连城的大作,居然冷落在卫生间,岂不要了我老命。